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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蔺靖】重山不度 09

耳语:

蔺晨/萧景琰




重山不度

 

 

 

九、

 

 

 

春宵苦短,易逝仿佛白日一梦。既不曾真正睡着,也不曾真正醒来。

窗外有人在吹一管洞箫,清平乐的调子。似乎是匆匆削竹而制的乐器,其声哀怨粗粝,不堪久闻。奏乐之人的技法更是糟糕,三两错音,钻到蔺晨耳朵里来。

长于丝竹管弦的少阁主,在榻上翻了一个身,又翻了一个身,恨不得将耳朵堵个严实。

“真是绕梁三日,余音不死!”他恨恨地咬着牙,身侧忽然有人接话道:“祸害遗千年,先生不也是同样?”

他的声音低而复低,几乎要沉入箫音里。尾韵轻得像是竹叶点在碧水上的涟漪,漾开的是草木的清丽,回旋的是波光的寂寥。

清平乐曲调又起,少女在廊下,遥遥以歌相合:“画屏斜倚窗纱。睡痕犹带朝霞。为问清香绝韵,何如解语梅花。”

蔺晨不免抿唇一笑。

何如解语梅花?

何如雪霁月下,青年叩窗的一支梅花?

他笑得不怀好意,肩上散发随之微微颤抖。七皇子一语不发,拖曳着宽大的衣袍,板着脸步下床榻。

良宵一夜,微风将房外花苞,吹送满床。蔺晨跟在后头,挥手去拂落在萧景琰袖摆上的繁花。

萧景琰走了没有两步,被他扯住衣裳,险些踉跄栽倒。蔺晨不料他一介武将,能失神至此,长臂一展将人扶住了,两厢潮热的肌肤,擦肩一样相触,又迅速地分开。

那肌肤上还残留着昨夜尽情的欢愉,和入骨的热汗。

不是落花离开枝头的凄惶,不是秋雨打湿雁羽的萧瑟,不是寒风阻隔归途的无由,而是一朵盛开的白雪,在漫长的流浪之后,终于跌进天空的簇拥。

“先生摸够了没有。”

堂堂大梁朝皇储,忍了又忍,带着薄怒开口。

他坐在满榻花苞之中,眉似墨画,唇如点漆,明明有些狼狈疲倦的样子,却比花更显出几分拂了一身还满的风仪。

蔺晨忙道:“殿下说够了,那就是够了。”

萧景琰正拆开散乱的发髻,听他这样说,随口便道:“那我要砍了先生的脑袋呢?”

案上放了竹篦子,萧景琰拿起来,想梳开打结的长发。沾在头上的花瓣容易拂去,无奈头发睡了一夜早缠绕在一起,梳齿又密,他连扯了几次,篦子都是纹丝不动。

他一贯是有人伺候着束发的,在打扮这类事情上更是耐性不佳,一来二去索性不梳了,“啪”地一声,又将竹篦扔回去。

蔺晨望在眼里,觉着这位殿下简直孩子气的可爱,站到萧景琰身后,捡了篦子,口中接道:“等我先替殿下结妥了头发,要几个脑袋,只管拿去。”

萧景琰被他逗得发笑:“你有几个脑袋?”人却是乖乖地坐正了,背对着蔺晨。

蔺晨先用梳子试了一试,那头发果然缠得死紧,梳齿不能移动。他微微使力去拉,萧景琰痛得轻嘶了一声,倒没有怪罪他,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。

“痛得很么?”蔺晨问道。说话间改用了手指,慢慢捋过他脑后长发,去解那发间死结。

“我年纪小的时候,养在祁王兄府上,王妃嫂嫂膝下没有儿女,总是喜欢抓着我玩。”

“别的倒还好说,只是嫂嫂每每早起见着了我,就要给我编小辫子。”

他阖起眼睛,睫羽在日光下颤动。沉湎于旧事的声气,有浮生若梦的无限眷恋,以及为欢几何的百转愁肠。

蔺晨任那长发水一样流过手指。尚不到二十岁的皇子,鬓角点点霜雪痕迹,倦鸟一样彷徨,岁月一样空茫。

死去的人要怎么复生?流逝的青春如何去挽回?

蔺晨突然道:“此情此景,不才班门弄斧,想念句诗。”

萧景琰料他由束发想开去,必是些不堪入耳的淫词艳曲,只道:“本王不想听。”

蔺晨理也不理,径自说下去:“两鬓青丝,为伊染就,今已星星也。”

萧景琰微怔。

他侧头要去看,蔺晨手下极快,已将发髻挽起,随手抽了雪白锦缎,扎起简单的素结。

“我有白头发了?”萧景琰一脸不可置信,“侍女并不曾……”

蔺晨淡然道:“侍女怕掉脑袋,我不怕。”

他将双手搁在萧景琰肩膀上,保持着自然而亲昵的姿势,含笑俯视着靖王仍年轻得耀眼的脸。

“你为什么不怕?”萧景琰仰着头问,他琥珀色的瞳孔在光下散得极开极圆,锦瑟华年,一时在那双眼中停滞。只剩茕茕孑立的一株荷,孤独立在水天之间。

而蔺晨想去温暖,想要给予他陪伴。

“我只怕人生不能尽欢,只怕天意高不可问,只怕一曲微茫,难度此生,只怕一襟晚照,独斟苦酒。”

“我怕得太多了,所以死,就来不及怕。”

“殿下,你怕什么?”

朝阳已升入朗朗碧空,将尘世每一寸污浊和清澈都照亮。

他生于皇朝。行走于天下最华丽而污秽的亭台宫殿,朱梁为鲜血所染,画栋为白骨雕砌。然而他却始终挺拔如同庭前一株芷兰,风雨摧折,未曾低头。

但他不能永不低头。

是低头,还是死?

皑皑白发与锦绣华年,长久的黑暗与一息的光亮,奇异地融合为一身。

“我怕耗尽鲜血同枯骨,填不满河山。”

千里青风乱翻青史,万丈红日滚入红尘。烟霞在晨曦中涌流四起,勾勒出七皇子陷落在朝阳里若隐若现的面容。浮生百劫,瞬息散失如烟。

 

 

 

剑试定在洱海之边。

蔺晨打理完毕仪容,又拉着萧景琰去喝早茶。萧景琰数次提醒他误了时辰,蔺晨信心满满地回道:“是时辰等着我到,不是我去赶时辰。”

两人慢悠悠到了临时搭建的校场,果然旌旗猎猎,群豪肃立,台上空无一人,台下议论如沸。

侍从模样的玄衣小子,排成长列,自远处驰马前来迎候。离二人尚有数丈时,恭谨地下了马步行而至,抱拳行礼:“见过蔺少阁主,少阁主一路辛苦。”

蔺晨朝萧景琰一笑:“如何?”

萧景琰亦是一笑:“琅琊阁雄踞江南,权势滔天。说你以武犯禁,不算冤枉罢?”

他为隐藏身份戴了斗笠,青纱垂下覆面,蔺晨瞧不见他面上表情,只在那飘摇旋转的薄纱缝隙里,看见脸颊下浅浅的笑涡,一瞬不见。

侍从接过马缰,领二人入座。旁侧议论声纷起,间或一两句,钻到萧景琰耳朵里来:“蔺少阁主身边那位少侠,不知是什么来历?”

“五年前蔺少阁主头一次来时,身边带的是……”

萧景琰落了座,便好奇道:“五年前你来剑试时,也带了人来?”

蔺晨端了茶盏,正在慢条斯理地拂去茶沫,听了这话,险些将杯子也掉下去:“你哪里听来的?”

他做出这种表情,萧景琰便知其中必有做贼心虚之嫌,“悠悠之口里听来的。”

蔺晨硬着头皮答:“上一次来时,有幸得琅琊榜上第一美人云飘蓼同行。”

萧景琰登时大窘,声音中带上几分怫然:“那这在场的英雄豪杰,岂不以为我是……”

蔺晨斩钉截铁道:“谁敢胡说,琅琊阁定然教他知道其中利害。”

此时台上剑试已开,刀光剑影,逼人眉睫。侍从过来低声询问:“何时能够来请少阁主指教?”

蔺晨微忖后才道:“总得让我喝完第一杯茶罢。”

侍从便行礼退去了。

萧景琰觉着这些江湖规矩极有趣,又问:“他们都来问你一些什么事?在剑试上问,难道少收些银子吗?”

蔺晨答道:“在剑试上所问的,即问即答,不用等待三日之期,反而要多收些银子。”

他同萧景琰叙着话,手下不停,已剥出一个橘子,在掌心里捧着,递到萧景琰面前来。

台上刀剑相击的脆响,一时全被台下突然掀起的惊讶声淹没。

上回蔺少阁主来时,天下第一美人素手奉茶,纤指破橙,他尚且不愿意尝上一尝,五年一过,这位眼高于顶的少阁主,竟放下身段伺候起旁人来了?

一时人人都伸长了脖子,等着看这位神秘少侠的好戏。

萧景琰不明所以,但也觉察出异样,偏过头佯装看台上比试,放低声音道:“拿开。”

“这么多人盯着,若是被拂了面子,我以后还怎么再来?算是相交一场,殿下赏个光不成么?”

他手指修长有力,举着一个简直可笑的橘子,几乎要掀开萧景琰面前的纱帘。

萧景琰一则从来拗他不过,二则提心吊胆,害怕被发觉身份,劈手夺了橘子,低声喝道:“别闹。”

这一句里,埋怨的意味倒多过斥责,蔺晨仿佛自己吃了一个橘子似的,先尝到入口冰凉的酸,俄顷那酸便被甜味裹挟着消散无踪,留下清冽的甘甜,回荡在舌尖上。不似酒味,反而令人微醺了。

他指一指远处深不见底的洱海,碧波后耸峙入云的群山,以及山峦与宿霭在湖中如梦似幻的倒影,风景几番扭转,云灭随即涛生,浩阔不可以形容。

琅琊阁少阁主倾了身,在萧景琰身侧附耳道:“下关清风上关花,洱海明月点苍雪。人人都称羡的风花雪月,殿下可曾亲见?”

萧景琰握着橘子,一身浮华俗世里招人亲近的清香,他素来不容人亲近,这次却容忍蔺晨太过亲近:“我不曾来过,只听皇长兄说起。此番得见,多谢先生成全。”

蔺晨续道:“这山水只配清歌与长诗来填补,又怎么能以鲜血填满?”

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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