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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蔺靖】重山不度 11

耳语:

蔺晨/萧景琰



重山不度




十一、

 

 

 

列战英在城门下钥之前驰抵大理城。

金乌正在西落,巨大的橙金色影子堕向黑色城池以及守卫这座城池的士兵,几乎要压垮大理城墙上旧迹斑斑的雉堞。

女墙上历经战火的伤痕,兵士软甲间没有系牢的搭扣,箭簇丛中,一星半点,已经生锈黯淡的寒光……

靖王年轻的随扈在南境边陲的壮阔景色里,看到埋伏于王朝年事已高的地基深处,腐朽而倾颓的迹象。

那不安的情绪,像初现端倪的夜霜,一丝丝升起,盘亘,绕在心底。

暮色已深,夜色尚浅。月升于东天,草木花朵疏阔的影子,在青石长街上,舞出对影成双的隽逸。

风起于青萍之末。卷动金陵的风,曾经起于梅岭,将来亦会起于南境。

宽阔的驰道上,蓄积了一日的浮尘和喧嚣,还来不及洒扫。远行而来的骑士和他奔腾的马蹄,更带来了宫城深处炽烈胜血的野心,与寒冷似冰的阴鸷。

穆王府,是不是第二个祁王府?

身侧的大宛马,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,在列战英肩上亲昵地蹭一蹭,表达它的不满意。

列战英安抚地拍着它的头,听着客栈掌柜唐停絮絮叨叨的废话:“那两位公子只是在小店歇了几夜,白日里从不见人影的,小民可不知他们去了什么地方,军爷,小民这话决没有一句诳人的,军爷若是不信……”

列战英烦不胜烦,正欲打断他的话,耳边突然袭入一人澄明透彻的音色,惊讶且不失从容地唤了一声:“战英。”

他的主君相隔了一丈之外,立在绿意葱茏的树下,微微弯起滚圆的眼睛,笑了一笑。那棵树普通得列战英想不起名字,然而他永远不能忘记它蓬勃的生机与挺拔的枝干,同他的主君如此相衬。

萧景琰一闪而过的笑融合在背后黑得近于墨蓝色的天光里,月色连波,波上寒烟翻腾着逐云而起。

时隔月余,年轻的靖王一扫他跌跌撞撞离开京华这伤心之地时的憔悴、惶惑、愤怒、失魂落魄,他唤着列战英的声音里有无数欲诉而未诉的故事,是金陵城外孤舟独泊,是琅琊山上行路羁旅,然而最终都轻描淡写,化作轻笼寒水的烟云,空照秦淮的孤月,化作重新回到皇子微笑中的,凌然不可侵犯的自持自矜。

列战英恍惚生出隔世的错觉。

他懵懵懂懂地向萧景琰行礼,险些遗忘皇子微服的身份:“殿……公子。”

“进来说话。”萧景琰当先步入客栈,抢在列战英前面跟上去的,是江湖白衣一袭飘扬的素袍,伴着几句不知是调笑,还是抱怨的话:“哎呀,公子御下有方,说是今天,便真的是今天,可惜我还没玩个痛快……”

几串花环并着酒坛,一股脑地朝列战英丢过来。

他颇狼狈地伸出双臂接住了,连马缰也忙得丢在一旁。江湖白衣摇着折扇,对他假模假样地笑,双唇抿成平直的一条线:“小将军来的正是时候,劳烦你拿一拿。”

更远处是萧景琰含着薄怒的叱声:“别闹他!”

青年便笑得露出牙齿,唇角勾起,露出几分山野枭兽般的狡黠:“小殿下生气了。”

列战英满怀的东西,就不负所望地掉了下来。

 

 

 

谈国事的时候,自然要撤酒换茶。

什么茶?

茉莉轻佻,俊眉柔媚,雪芽山高风寒,松萝涩苦坠心。

什么茶能配得上家国天下的庄重,又开解前路渺远的迷茫?

蔺晨递过摊开的折扇,上头正奉上白底飞金的茶盏,他的手很稳,茶也很稳。

萧景琰伸手去拿,琅琊阁的少阁主忽又后悔,将扇子一撤,喃喃道:“此茶不好,容我再换一盏。”

靖王殿下凝固在半途的手像是一副画,一副恼得快烧着的画。

“先生别闹了!”

他这样一句“别闹”,几乎每天要说个上百遍,或恼火或气结,有时只是随口而出的薄嗔,蔺晨早已能分辨其中细微差别,列战英却着实吓得不轻,喉咙里噎着一句“还不跪下赔罪”,几番辗转,不知应不应当说出口来。

“殿下若不想我在这里碍眼,我出去便是。”

“先生若是想听,坐下来听便是。”

越纱长袖,行至门前,已经快沾湿院中明亮如水的月华,在话尾处轻轻巧巧地回转。衣衫上沾染的茶香,氤氲逸散。

“那我就却之不恭了。”

茶盏重又奉至萧景琰手前,琅琊阁少阁主在他身侧微笑落座,一场花枪,方才安然耍完。

萧景琰转向列战英,不理会小将军几乎快将下巴掉在地上的错愕,开口道:“战英,你说。”

列战英连张了三次口,才想起该讲的话来,“南境军裁军的旨意,两日前已到了穆王府。”

“这样快?”

“圣旨后行又先殿下而至,云南王府上下,恐怕难免要揣测,您此行名为巡视南境,实是为陛下充当监军之职了。”

“他们怎样揣测,我并不在意。只是南境军若经此裁撤,日后大楚必生异心,这却不能坐视不理……”

他话到此处,蔺晨突然打断道:“殿下待何如?上书请陛下收回成命吗?”

蔺晨问得风轻云淡,微眯的眸光,紧盯住了萧景琰。

“父皇既赋予我巡视之职,我当然有据实上报的责任。”

蔺晨用折扇抵住了下颌,手中的扇面展开,又再度合拢。

那扇上曾题的李从嘉的词句,萧景琰见过一两眼,如今望过去,模糊地看见了当头“白首”二字,与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。

他正待要问,话要出口时,又意识到并不是问这一类话的时候,一念之间,蔺晨已接着道:“咱们这位皇帝陛下,从来只听他爱听的话,殿下同他父子一场,竟还要我来提醒么?”

萧景琰望了他,声音里带着北雁南飞、不知归路的轻愁,眼中是沙场征战、披坚执锐的坚忍,灯影流转中,烛火摇晃成一道光的流瀑,映上他挺直的鼻翼,前尘尽拂的长睫。

“我是人臣,也是人子。为人臣子,不能不说出实话。”

“殿下此言,恕我不能苟同。直抒胸臆固然爽快,说完之后的责任,又该谁来承担?祁王要撤去悬镜司,话说的更在情理之中,可结局又如何呢?不论是人臣,还是人子,总要先说得出话来,才能说实话。”

一言触及萧景琰心中难以磨灭的哀恸,靖王震怒着拂袖而起,永不失仪的流云绯衣,包裹着他消瘦的肩背和臂膀,萧瑟得像几经辗转,终究破碎的旧梦:“你给我滚出去!”

“殿下也只听爱听的话吗?我滚出去了,逝者便可以回返吗?”

列战英已跪伏在地,锁甲历历作响。金铁杂击之声混合在蔺晨拔高了的音色里,更使他的话听起来充盈了不为所动的酷厉。一字一句,宛如刀锋。

他是江湖人,相逢意气就要痛饮高歌,千里留行就要杀人见血,活着是一切的希望,是所有未知的可能。然而死了的人,就输掉所有。

他不同情败军之将,不挽救必死之人,不崇拜翻弄天下命运的皇权,不害怕剜开从未愈合的伤口。

萧景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另一个人前,坦白而无从隐藏得像一张纸,一张白纸。

天子的第七个儿子,处处和他的皇长兄相似,又处处和他的皇长兄不同。十七岁开府建牙那天,朝中声势遮天的祁王殿下问他,景琰,你长大了,想成为什么样的人?

他满心是喜悦,天子骄子,万千荣宠集于一身。谁能把这一切夺走?

他答道,我想成为皇长兄这样的人。

祁王的眼里,是平林漠漠,如织的哀愁。

他们在欢宴中登高远眺,秦淮河水流淌出京华,高朋满座,遍地风流。

宫城在远处变成一个庞大的蛰伏着的黑影。低垂着的星月,落在武英殿的檐瓦上。

君似我而终非我。

祁王在微醺的酒意里叹息着,你看那皇城,是什么?

皇城……就是皇城。

而当萧景琰最后一次离开皇城时,他突然明白了祁王当年的话。

那是梦断的关河,是望不见的长安。是皇长子全部理想的出生与埋骨之地。

他总希望能寻到另一个祁王兄。仿佛那是他突然断裂的生命中另一个可以倚靠的府衙和孤城。

他曾以为蔺晨是另一个祁王兄。

可惜……君似我而终非我。

他们不是兄长与幼弟,不是纵容的亲王与恃宠的郡王。

他们是相倚的祸福,相背的死生,相离相弃的信任与欺骗,相忘相忆的庙堂与江湖。

“南境之重,在于云南,云南之重,在于青冥关。”

蔺晨还在说,他一定要将心中的话说完,带着点孺子不可教的谆谆,和飞蛾扑火的无畏。

萧景琰迷迷糊糊地想,这个人,是不是从不会被感情所左右?

“殿下上一千封一万封书,说南境军不可裁撤,都是无用功。南境眼下太平盛世,陛下怎会相信战火瞬息间能够再起燎原?只要大梁失了青冥关,情势立刻逆转,云南全境岌岌可危,南境军自然而然,就得以保全。”

萧景琰觉得这人是疯了。

“青冥关守军数万,扼险据守,怎么能在一夕之间,失掉青冥关?”

“列将军,”蔺晨忽而错开话题,俯视着仍跪在地上的列战英,他声音肃穆,千古兴亡,百年悲笑,沉在清晰又温软的南音里,“皇帝传旨的特使,是否已出了大理城,返回金陵复旨?”

窗外朦胧中下起雨来。这是大理城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。

若有似无的絮雨声,像美人含情的手,抚摸着窗棂。

浓云垂地,月色迅速地隐去了。

蔺晨要干什么?

萧景琰还在想。

满室茶香从未如此摄人心魄。

蔺晨的语声朦朦胧胧的,仿佛也要随着细雨,飘摇着,旋转着,打湿苍绿的竹叶,打湿素纸的窗扇,打湿压顶的层云,慢慢侵占整个天地。

琅琊阁少阁主素来精于茶道。他进了门,撤去了酒杯,换上茶壶。

他一面挑选茶叶,一面自言自语。

茉莉轻佻,俊眉柔媚,雪芽山高风寒,松萝涩苦坠心。

那么,他最后端上来的,是什么茶?

我明明喝的是茶,却为什么,觉得醉了?

萧景琰脑中和眼前,逐渐弥漫上浅薄的黑雾。

他的手脚泛着冰凉的潮意,翻滚着,在四肢百骸中奔流起来。

他在扩散的黑暗里努力抓住最后一丝清明,看见蔺晨再次展开了折扇。

扇上的题字墨汁淋漓,肃杀嶙峋的一笔瘦金,刺进萧景琰的眼睛。

白首相知犹按剑。

白首相知犹按剑!

“特使身上……南境军布防图!”

皇七子握紧了腰际的长剑。

“你给了南楚人布防图!你……怎么敢!”

长剑蹡踉出鞘的声音,在萧景琰戎马的生涯中,听来从不曾这般迟钝模糊。

他们谈不上一见交心,也不能自称倾盖如故,他们看过的江南夜雪有融化之时,品过的清茶孤灯有熄灭之日。

纵使白首相知,纵使在棋枰上论过天下,在杯酒里释尽前尘,在宫闱中看淡悲欢。

只能拔剑。

只能拔出自己那锋锐的、饮血的、相伴终生的、唯一可信任的剑来,任由一缕无来由可寻,也无去处可寄的寒光和伤痛,相思和相望,倾心和背叛,结发长生的渴盼和萍水相逢的因缘,粉碎在参与商相隔的凝望,剑锋与剑锋相触的铮鸣声里。

然而剑锋与剑锋没有相交。

皇七子倒在案前。他散乱的鬓发落在额上,像一个缠绵的,疲倦的,梦的尾声。

 

 

 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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